畲族盘姓去向探讨 ——兼论畲瑶关系

畲族盘姓去向探讨

——兼论畲瑶关系

蓝万清

我们下乡调查畲族历史,畲族古老而神奇的祖先传说,常使我们产生这样一个疑问:畲族盘姓哪里去了?多年以来,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,不能不说是个遗憾。本文力图根据有限的资料,探求这一问题,不当之处,请批评指正。

畲族分布的特点是大分散、小聚居,与汉族交错杂居。在这种情况下,畲族得以保存下来,并有所发展的最重要原因,是民族共同心理素质及其反映在民族文化上的共同民族意识。民族文化表现为音乐、舞蹈、语言、风俗习惯。其中最主要是讲述他们祖先起源的盘瓠传说,成为维系民族感情,增强民族自身团结的纽带。盘瓠传说高辛帝赐盘姓为四姓(盘蓝雷钟)之首,千百年来,寻找盘姓成为畲族同胞强烈的民族向往,成为民族共同心理要素之一。

畲族确曾存在过盘姓,所以才得以流传民间并载入史册。

畲族古老的《高皇歌》在叙述畲族四姓来源时说:“亲生三子相端正,皇帝殿里去讨姓,长子盘装姓盘字,二子蓝装便姓蓝。当初出朝在广东,亲生三子女一宫,招得军丁为夫妇,女婿名字身姓钟。”[1]1929年夏天,曾到浙南和闽北,对浙江景宁县敕木山等地的畲族进行调查的史图博(德国学者)和李化民也写道:“亲生三子甚端正,皇帝殿里去讨姓,大子盘张姓盘字,第二蓝装便姓蓝,第三小子正一岁,皇帝殿里拿名来,雷公云头响得好,纸笔记来便姓雷,当初出朝在广东,亲生三子女一宫,招得军丁为夫妇,女婿名字身姓钟。”[2]

绝大多数畲族祖图、族谱的序文或后记均有相似记载,如福建省罗源县西兰乡大坪自然村的祖图谱序曰:“盘瓠王与公主生得三位儿郎,缘(原)无名姓,抱至金銮殿前,问帝赐姓,长子用盘盛之,因此赐姓盘,次子因蓝盛,因赐姓蓝,三男公子抱到金殿前,帝观之忽然雷鸣一声,御笔就赐姓雷,因此乃号三姓也。仍见三位儿郎,又有一女赐名龙郎,问公此女何配?公曰,‘你可自配姻缘’”。盘瓠“共生三男一女,长姓盘名自能,封武骑侯,次姓蓝名光辉,封护国侯;三姓雷名巨佑,封桂图侯,女婿姓钟名志清,封敌勇侯;”广东省丰顺县潭山公社凤坪村的《蓝氏族谱》载;“第一男,姓盘,名自能封武骑侯……三姓俱是盘、蓝、雷,宗祖摇(瑶)人会稽山七贤洞。”[3]

畲族盘姓传说深入人心,家喻户晓,并出现在传统山歌中: “你郎落娘洞里行,问你姓李是姓盘,你乃姓盘认亲转,你乃姓李看姓兄。”畲族的《同源娘姓歌》:“第一同源娘姓盘,是郎上起是无干,爷娘收入守信了,十年完满再来难。”[4]

盘姓在畲族中有很重要地位,并载于史册。明末清初顾炎武《天下郡国利病书》云:“漳瑶人与虔、汀、潮、循接壤错处,亦以盘、蓝、雷为姓。”[5]“其姓为盘、蓝、雷、钟、苟,自相婚姻。”[6]潮州府畲瑶,民有山輋,曰徭僮。其种有二:曰平鬃、曰崎鬃。其姓有三:曰盘、曰蓝、日雷。”[7]但顾氏大概也是根据民间传说而记载的。一些文集、笔记、杂录,尤其是地方志的作者没有深入实际,只引用他人所言,畲族有盘姓似成定论,此乃天下文章一大抄的结果,而实际上,畲族分布闽、浙、粤、赣、皖五省数十县(市),均无姓盘的畲族。尽管如此,仍然证明畲族曾有过盘姓。[8]

探求畲族四姓之首盘氏何处去,是畲族共同的愿望。众多的畲族族谱记载:“唐光启二年,盘、蓝、雷、钟、李三百六十余丁口,从闽王审知为响导官,由海来闽,至连江马鼻道登岸,入时徙罗源大坝头居焉。盘王碧一般被风漂流,不知去向,故盘姓于今无传。”畲族祖图则认为:驸马(盘瓠)死后,三子一女逐散各处,大子(即盘姓——笔者注)摇船下海,据说失踪,所以至今畲族无盘姓。”[9]

瑶族的盘瑶也有相似的传说:盘瑶十二姓子女从南京十宝殿乘船迁徙他乡,途遭狂浪,姓沈的一船被海浪掀翻吞没,所以,至今盘瑶无沈姓人家。畲瑶两族都有海上遭难,失去兄弟的传说,显然,这不是偶然的巧合,而是对自己历史遥远时代的依稀记忆。

畲族没有大兄盘姓,而盘瑶则失掉自己的沈氏兄弟,且盘姓又是十二姓之首,无疑暗示着他们的渊源关系。盘瑶和畲族的共同性,畲瑶同源论者作了许多有益的全面的深刻的阐述。

1、共同的图腾信仰,传说中的盘瓠为本民族的始祖。盘瑶得名于他们崇奉“盘王”即“盘瓠”。盘瑶广泛流传这样的故事;平王时,有一龙犬,受平王命,赴敌国,咬断敌高王首级,平王践其诺言,将三公主许配给他,龙犬与三公主成婚后,生活幸福美满。一天,龙犬对妻子说:“只要把他放在蒸笼里七天七夜,就可变人。”于是照办了,当蒸到第六天时,妻子担心丈夫蒸死,揭盖一看,果然变成人,只是头上、腋下和脚胫毛未褪掉。龙犬即盘王或盘瓠,与三公主结亲后,生六男六女,盘瓠的岳父平王各赐一姓,共十二姓;盘、沈、包、黄、李、邓、周、赵、胡、雷、郑、冯。一天,盘瓠在山里打猎,被山羊用角顶下山崖而死。畲族的盘瓠传说大概这样:“上古时代,高辛帝皇后耳疾,太医从皇后的耳中取出一虫,形如蚕,盛盘中,忽变成一只龙犬,高辛帝赐名龙祺,号盘瓠,时犬戎入寇,国家危急,帝下诏求贤,能斩番王头者者妻以三公主,盘瓠应诏赴敌国,咬断番王头,回国献给辛帝。一天,盘瓠说;“我在金钟内,七天七夜可变为人”,到第六天,公主怕他饿死打开金钟一看,龙犬身成人形,只头未变。盘瓠与公主结婚后,生三男一女,辛帝赐长子姓盘,次子姓蓝,三子姓雷,女儿嫁给钟姓为妻。盘瓠学法茅山,被山羊触死山崖。

畲族和盘瑶中这一传说,还用汉文记录下来,用图画表现出来,形成了盘瑶的《过山榜》和畲族的《祖图》,在服饰、舞蹈、宗教仪式等均有表现,传说的惊人相似,说明他们有共同的原始图腾崇拜。图腾是氏族的旗帜,区别其他氏族部落的特征,作为一个氏族部落的名称,相似的图腾传说说明他们有共同的祖先。

2、共同的经济生活方式。斯大林认为共同的经济生活是民族的要素之一,畲族作为族称的重要原因,是不论从字音还是字义上,“畲”字都是开荒辟地,刀耕火种之意。盘瑶是过山瑶的一支,过山瑶就是以砍山耕种、迁徙无常为特征的。畲族的《开山公据》和盘瑶的《过山榜》都记载他们的始祖曾得到皇帝的敕书;盘瓠子孙采斩刀耕,逢山食山,逢水食水、逢州食州,永免粮税,不服徭役。

由于游耕式的生产生活方式,在南中国的大片土地上,几乎遍布畲族和盘瑶的足迹,三十万的畲族分布于福建、浙江、广东、江西、安徽五省六十多个县(市)的山区,瑶族有一百六十四万人,我国的一百四十万分布西南的广西、湖南、云南、广东、贵州、江西六省 (区)的一百三十个县(区),在国外的二十四万,其中越南二十万,老挝二万,泰国二万,缅甸和美国也有少数瑶族。畲族和盘瑶迁徙不定的游耕生活,形成了定居后的大分散、小聚居,主要居住山区的分布特点。

3、服饰上也可看出畲族与盘瑶共同特点。以妇女为例,皆好五色色衣,喜穿黑青色,在领、袖、衣襟织各种图案,腹围一小裙,均有绑脚,大概与他们活跃深山密林,以防小虫叮咬有关。盘瑶认为自己的缠头戴帽与盘古传说有关。龙犬在蒸笼下要七天七夜才变人身,第六天公主揭盖观看,在头上、腋下和脚胫的毛没有褪掉,只好用布把头和脚胫裹缠起来。畲族妇女则称自己的服装为凤凰装,据说是第三公主戴穿龙头凤冠有关,可见畲族和盘瑶的服饰都与盘古传说有密切的关系,与第三公主渊源更是出于一辙。

另皆喜银饰,如耳环,手镯等,均无金饰。

4、共同的族源发生地,据畲族族谱、祖图序言和文字说明以及《高皇歌》等记载,畲族族源最有代表性的地名有:盘瓠封土于会稽山的七贤洞,上茅山学法,葬于南山,迁到潮州凤凰山。查《古今地名大字典》和[日]青山定雄编《读史方与纪要索引·中国历代地名要览》,可知会稽山是浙江省绍兴东南十里。据《越绝书》载:“更茅山日会稽”。南山在浙江省金华县南三十五里,凤凰山在广东省潮州府饶平县西。盘瓠子孙活动于江淮一带,在正史中也有反映,魏收《魏书》卷一O云:“蛮之种类,盖盘瓠之后,其来自久,……在江淮之间,布于数州,东连寿春,西通上洛,北接汝颖,往往有焉。”

《中南民族学院学报》1982年第3期容观琼先生的《瑶族与古越族关系》一文认为,盘瑶的故乡在我国东南沿海的会稽山区,闽浙江淮一带。可见,畲族与盘瑶有着密切关系。

畲族的《高皇歌》认为自己“都是南京一路人”,众多的畲族汉文资料也记载与畲族族源有关的“南京”。盘瑶的《评皇券牒》也及提及“十二姓徭祖原于南京七宝山大洞会稽山”,“分居浮游南北二京”。有的《过山榜》甚至称《南京平王敕下古榜文》,尽管“南京”并非一定今江苏南京,但足以说明畲族与盘瑶有共同的族源地。

5、福建畲族特有的四种基本音调与盘瑶的基本音调有惊人的相似之处。

《拉发调》是盘瑶传统的基本调腔,分长调、短调、讲歌三类,长调又分单声和跟声的两种唱法,跟声是模仿复调式的唱法之一,与畲族的“双音”和“双条落”有许多相似之处,尽管曲调有所差异。畲族的非双声唱法的《逻连调》在音调上,如音例、调式、节奏,与瑶族的《拉发调》是一致的。

6、畲族语言与盘瑶的勉语最接近。陈其光先生《畲族在苗瑶语族中的地位》一文认为 “苗语,布努语接近,属于一个语支——苗语支,勉语、畲语接近,属于另一个语支——瑶语支”。[10]

占瑶族总人数百分之四十七的盘瑶,与畲族有同源异流的关系。畲族的盘姓并不等于盘瑶,经过千百年的历史变迁,社会的发展,民族的交往,文化的沟通,盘瑶融合了别的民族诸多因素,成为一个新的民族的重要族素,明显不同于别的瑶族族系,从历史渊源看,与畲族有着不可分离的血缘关系。

众人皆知,部落的各胞族内的氏族是以兄弟相称的,实际上畲族的盘、蓝、雷、钟也是四个兄弟氏族,盘姓是畲族的最古老的氏之一,在现实生活中,畲族三姓仍有氏族的残迹:(1)共同的氏族酋长和军事首领已不存在,但同姓村落一般都有自然领袖,不一定是村长支书,由于办事练达,处理事情有主见,有较强的对外涉交能力和一定的物质财富,成为全村最受尊敬的人物。(2)血缘关系较密切的同姓村落存在公有的祠堂,偶尔还举行一定的宗教仪式,对共同祖先盘古崇拜实际也体现了对自己的氏族祖先的崇拜,福建省宁德、罗源县同宗畲民有所谓的“迎祖节”。(3)同姓互相帮助,一家建房,只要发出邀请,全村人不计报酬予以帮助,体现了氏族成员间互相援助和保护的权利和义务。(4)尽管已不存在共同墓地,但同一家族可建三至五代的墓圹。(5)家庭成员有继承死者遗产的权利。(6)氏族的根本规则是氏族任何成员不得在氏族内部通婚,畲族的蓝、雷、钟正是实行三姓内婚制,不与汉族通婚,血缘关系较远的同姓也可婚配。婚姻关系体现了他们是同一部落的不同氏族。

与畲族一样,盘瑶十二姓也有相似的氏族遗迹,盘姓在盘瑶中是最古老的氏族之一。平王赐盘瓠子孙姓氏为:盘、沈、包、黄、李、邓、周、赵、胡、雷、郑、冯,也实行十二姓内婚制,不与外族通婚,尽管也有同姓结亲,但严格排斥五代以内亲属的婚配关系,他们的婚姻制度实际上也是氏族的外婚制和部落的内婚制。

远古时代,畲族四姓与盘瑶十二姓的关系应是怎样呢?他们可能是同一部落的不同氏族,随着岁月的流逝,民族的变迁,已无法保留完整的部落特征,但还是可以寻觅出稀微的痕迹。

首先,虽已没有共同的区域和名称,但江淮地区是他们的原始居住地,南中国的广大山区是他们现在生活的场所,从刀耕火种、迁徙无常,到现在的定居是他们的生活方式。名称已分化出畲、瑶,但他们的密切关系,使古人,也使现代人一直以“畲瑶”并称,畲瑶同源,这种名称正是作为原始集团而存在的反映。

其次,形成了部落的共同方言,发展为现代苗瑶语族,一是苗语支,包括苗语和布努语;另一为瑶语支,包括盘瑶的勉语和畲语。有人提出苗瑶语族的族系表:[11] 再者,部落共同的宗教观念和神话传说。盘瓠传说则构成畲瑶两族民族共同心理素质的支柱。作为一条红线贯穿整个畲族文化和历史,没有这一古老的传说,或许这个民族就消失了,畲瑶两族对祖先盘瓠的崇拜仪式,仍有所保留,畲族的“迎祖节”,盘瑶的“还盘王愿”,以及每年三次定期祭祀活动。

“胞族大抵是由部落分裂成最初的氏族,因为在氏族内部禁止通婚的情况下,每个部落必须至少包括有两个氏族才能独立成立。随着部落的增殖,每个氏族又分裂成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氏族,这些氏族如今也作为单个的氏族而存在,而包括一切女儿氏族的最初的氏族,则作为胞族继续存在。”[12]印第安“部落内部,个别氏族怎样分裂为好几个氏族,老的母亲氏族以胞族的形式保存下来,但是这些最老的氏族的名称,在彼此相距极远的,老早就分离了的部落中间仍是一样的——“狼”和“熊”在大多数印第安人的部落中仍然是氏族的名称。”[13]从姓氏看,两个最有资格构成畲瑶原始部落的最早氏族可能是盘、雷二姓。因为最早两个氏族互为婚姻,才有可能繁殖分化出别的氏族,畲族的盘、雷,盘瑶也有盘、雷二姓,正是他们最初仅有的两个氏族。

一个胞族内的各族被认为是兄弟族,正如畲族的盘、蓝、雷、钟互称兄弟,盘姓十二姓也互称兄弟一样,而别的胞族的各氏族则被视为他们的从兄弟氏族,正如盘瑶十二姓是畲族的从兄弟一样。北美印第安易洛魁人的狼、熊、龟、海狸四氏族构成了第一胞族,鹿、鹬、苍鹭、鹰四氏族则构成第二胞族,第一胞族内的氏族与第二胞族内的氏族互称从兄弟氏族的关系,正是如此。

很久以前,一个原始部落在迁徙过程中,遭遇巨浪,畲族胞族的盘姓随盘瑶而去,此后,畲族就缺少了老大哥,盘姓氏族,永远失掉了,再没有找回来。

畲瑶关系,与其是畲瑶同源,不如说畲族与盘瑶同源,他们是一部落内的氏族关系。在历史长河里,分道扬镳,盘瑶融合别的民族因素,重新组成了新的民族共同体——瑶族,而另一胞族的蓝、雷、钟氏族则在闽、粤、赣交界区,与当地居民再组成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——畲族。

畲瑶如何分离、形成新的民族共同体,盘姓畲族在何地与主体民族分开,掉失的,笔者将另撰畲瑶迁徙的文章予以阐明,此不赘述。

注:

[1]凌纯声:《畲民图腾文化的研究》,见《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》第16本,第159页,1947年。

[2]中南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编:[德]史图博、李化氏《浙江景宁敇木山畲民调查记》第86页。

[3]广东省民族研究所编:《广东省畲族社会历史资料汇编》第61页,1983年。

[4] 凌纯声:《畲民图腾文化的研究》

[5] 顾炎武:《天下郡国利病书》福建六,卷96。

[6] 同上,广东四,卷100。

[7] 同上,第二十八册,广东下,转引自《广东省畲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汇编》第4页。

[8] 在广东南部的增城等地有畲民姓盘,但经中央民族学院教授施联朱,广东省民族研究所副所长朱洪等同志实地考察,认为他们的民族特征纯属瑶族,如有《过山榜》而无《开山公据》,讲瑶语不言畲语等。

[9]《广东省畲族社会历史资料汇编》,《广东省丰顺县潭山公社凤坪村蓝氏祖图》第17幅的文字说明。

[10]见施联朱主编:《畲族研究论文集》,民族出版社,1987年。

[11]见《畲族研究论文集》

[12]恩格斯:《家庭、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》(见《马克思恩格斯选集》第四卷上)第85页,人民出版社1972年。

[13]同上,第93页。

载于杜荣坤主编《民族研究》1989年3期